山海经•海内南经:「巴蛇食象,三岁而出其骨。君子服之,无心腹之疾。其为蛇,青、黄、赤、黑。」
巴蛇是一种食量超大的蟒蛇,可以吞了大象三年不吐骨,最后被后羿射杀尸身幻化成名叫巴陵的山丘。
此刻我饥饿的程度就快要让我幻化成巴蛇了。
∗外科医师的作息是这样的,表世界有:一早的开会、查房、看诊,身着白袍看起来像人;裏世界:在开刀房门一关,换上开刀的绿衣服,各种妖魔鬼怪纷纷现身,暴躁怒吼有之、黄腔戏谑有之、摔门踹椅撞电脑有之、出淤泥不染高贵典雅亦有之。
要认识一个外科系医师的真实面貌,就听听他开刀房内的评价,而进入开刀房之后,我最大的罩门就是:超容易肚子饿的啦。
从早上查房后杀进开刀房划下第一台刀的中间空档,有那短短15分钟,就是当年受训阶段的外科医师们重要的觅食时间,地下街几间还算好吃的早餐店根本就人山人海呈现暴动状态,有时候为了赶进开刀房内,只能随手抓起已经包好的麵包蛋糕,望向现做香喷喷但是等半天的其他蛋饼啦、烤土司兴叹…
然而,更多时候是饿着肚子进刀房的,不过就算饿了半死也不会瘦…(谜),然后开刀进行得如火如荼差不多十点多时,流动护理人员开始订购便当外送进来,平日医护交情好坏此刻立即验证。
万一故意漏掉你,结果就是开到下午一点半一回神:哇,没有订到便当啦,冲去开刀房内的餐厅一看,连打菜后的油水都被吃光,在收工了….
哭哭………………….
(不夸张,开刀房内餐厅连卖ㄆㄨㄣ都有人抢着吃,没别的选择阿。)
这时候开刀房内公用餐厅上还剩下的几个便当,就会成为宵小们的攻击目标。开刀房除了公用区域可以摆放个人的饮食,进入工作区域就不能带,才可维持开刀房无菌。
那离开视线的孤零零便当们根本就是引人犯罪阿~~
∗说来好笑,都是高知识分子了,进出也都严格管制,可是开刀房内永远有便当被偷吃、饮料被偷喝、连冰箱内的冷冻食品都会被干走。
从团购的十斤肉粽到冷冻生虾都有,见鬼了能那幺大包偷走。而且饮料满满一杯500CC,正常人不可能一次喝光吧。
当然大家插吸管喝了之后,就会摆一旁去忙自己的事情再回头喝两口,这样也会有人偷喝;便当写了名字,主人好不容易下刀打开一看:排骨被咬了一口还有齿痕,旁边的饭上面一个滷蛋形状的凹陷可是没有滷蛋。
大家纷纷出奇招:每次喝多少饮料就在液面画刻度写时间;便当上头写了密密麻麻「警告便当小偷,偷吃会落赛。」
依旧无法改善歪风,到最后凡是便当饮料一送到,所有人无不以最快动作交班冲去护卫自己的便当,就怕被偷吃。
∗喔我没有唷。(急忙挥手)
∗一次刀房人员又在义愤填膺的讨论公共区域便当小偷,大家纷纷献计:有人说要装监视器(「护理长」阿长说没经费)、有人说饮料便当都要锁在自己的个人柜内(阿长说会招蚂蚁)、甚至连老鼠夹都出来了(究竟是要抓啥阿?)、最后提出每隔15分就去偷瞄一下便当状况的方法。
其实我边听边开刀已经暗笑到快内伤了,开刀房内谍对谍,居然是为了便当!流动护士还真的每隔15分就去探视敌情,结果劲爆的来了,
抓
到
小
偷
而小偷居然是德高望重的老狐狸医师!
这个惊人的消息,从第一房以光速传到整整60几房都知道,我半小时前还在第一房,就听到房门一开,探头跟路过的护理师们交头接耳:「ㄟ,你知道吗?便当是老狐狸偷吃的」「蛤?」「虾毁?」「齁唷」「那诶安捏」。
半小时后我穿过两栋大楼到最后面的64房,一排五间刀房的门同时打开,有人几乎以广播的音量说:「抓到老狐狸偷吃便当啦」(群众喧哗)
∗说到这个老狐狸医师,在他麾下学习刀法的我可是对其功力佩服不已,不出手则已,一出手就是各种诡谲複杂的刀法如庖丁解牛迎刃而解,连其他主治都会拼命找机会来见习他的手法。
姓「胡」,人称「江湖一条狸」,对外人(非外科系者)永远慈祥和蔼与世无争貌,开刀房门一关就是整个要把所有外科住院医师生吞活剥样。
曾经踹下绑线不结实手抖的学长:「滚,给我练习一千个tie再来,左手结、右手结、单手双手都要。」学长硬是罚站一旁整整3小时打完了十几包线材。
也曾经骂站对面助手位子的感冒学弟:「吸、吸、吵死了,吸甚幺鼻涕,不准出声。」然后学弟隔着口罩只好把流到嘴巴的鼻涕吃掉,开完刀后口罩一脱满满下巴的鼻涕(还真佩服那口罩接得住),学弟嗫嚅:「没办法…有些太远…我舌头舔不到…(吸)」
总之跟着老狐狸学习是非常「精实」的,但是谁都很难把这个老狐狸跟偷吃便当连结一起,当下我对老狐狸超级另眼相看的,当然被称作老狐狸不是浪得虚名,就在一次老狐狸带着我开刀,我瞄到背后一群护理人员你推我我推你互使眼色,我就知道好戏要来了。
果然,阿长被挤了出来「那个…胡医师,您是不是有时候会喝错饮料或吃错便当呢?」
老狐狸(连眼皮都不抬):「喔,没有啦,我就口渴饿了没东西随手抓阿。」
阿长傻眼,预备的台词都忘了讲,(我也傻眼,太诚实了吧)
老狐狸继续:「没关係啦,一口而已。」
阿长:「…..(张口结舌)不…不是啦,这样怕卫生不好您会吃坏肚子。」
老狐狸(开心)「不会不会,我连帮病人做Digital(注)都不戴手套了,百毒不侵,对我都是无菌的啦」
顿时我听到万籁俱寂的开刀房内,唯有病人麻醉机的「嘟.嘟..嘟」,跟每个人内心上千乌鸦群飞过的振翅鸣叫声….
∗(注)
Digital是指肛门指检,也就是用手指捅屁屁,通常要带手套配润滑剂,如果怕臭味遗留手指甚至要戴上两层。
∗是的,老狐狸以他惊人优异的「卫生无菌观」安然度过了这次风波,其他外科医师是不是同样「胎歌」我不知道啦,但是我可是很注重卫生的,乖小孩不要学。
一次最严重的饥饿,就是在早餐、午餐都没吃着的情况之下,开刀看到大肠会想起五更肠旺,切胃在想滷牛肚,下午又接着被学长抓去实验室帮忙「缝猪头」,学长的实验项目是把黑猪麻醉之后,移植白猪的脸上去,然后用整形专用的显微镜缝合神经血管,缝合的所有器械都细小到不行,使用的缝线肉眼都几乎看不到,显微镜下的每一个动作都会被放大好几倍,饥肠辘辘的我眼睛贴着显微镜镜头,双手在极小的手术视野之外用超细小针筒洒水保持神经血管湿润。

只是我饿到手抖,控制不住的抖动传到镜头下,整个画面像地震一样剧烈,学长边骂边乔镜头:「不要一直撞镜头」,我恍神看着被插了管的猪,竟然出现了像是烤乳猪的幻觉…(揉眼)
一直到缝完猪头都要下班后的晚上了,还没完,科内开的学术检讨会,为了鼓励医师在下班后还愿意留下开会(谁愿意阿?)非常非常难得的用科金费买了千年难得一见的摩斯汉堡!(鼻孔喷气,我愿意)
可是怎幺秘书一个个的发放,漏掉我的咧?我左看、右看,前方比较晚入座的老狐狸也拿到一个汉堡,喵?还是没有我的,才刚要问秘书,主讲人已经开讲,无奈坐下随着关暗的电灯要入睡了,发现老狐狸不小心手肘敲到,他的汉堡就「咚」的一声,滚到我脚边了。
我整个人都醒了。
是宇宙接到了我的订单吗?而且老狐狸好像也在睡觉。
没有发现
各位观众
没 有 发 现
经过天人交战了0.0005秒之后,我立马捡起汉堡,用最快的速度…..塞进嘴吧(还给人家?少来)老娘饿屎啦,没看我通篇都在哭幺吗?真的很饿想不了那幺多啦。
正当我忙着湮灭证据,两个腮帮子鼓的跟自己养的超爱吃米格鲁(名叫「把餔」)捡了路边肉包一样时,老狐狸居然醒来低头找看不见刚刚的汉堡,回头正对我一脸巴蛇吞象貌。
四眼相对,我停格了约半世纪有,
然后决定…
瞪回去,「嚼」「嚼」「嚼」「嚼」
怎样,老娘饿了,咬我啊!
老狐狸默默的转过头,「唉…」依稀还听到他叹气,而我继续「嚼」「嚼」「嚼」「嚼」
K.O.
∗总不能吃了一半吐出来「喏」还人家吧?

CC BY SA 2.0 ∗
吃完一个小不啦叽的汉堡(还被老狐狸瞪了一眼),接着要值夜班了,处理完病房事情拖着疲惫脚步回值班室,连地下室的便利商店都显得好~遥~远~
突然想到,早上买的蛋糕还在值班室桌上,好开心。
打开房门门一看,咦?怎幺我记得是奶油蛋糕,居然镶满巧克力米?阿..原来是饿到眼花了,那是爬满蚂蚁啦!
我用我外科医师卓越优越的「卫生无菌观」想了想,把蚂蚁们拍掉,仔细内外检查后,
大口
吃掉
「好吃」,看,我可是很注重卫生。
PS.
久站、憋尿、便祕、没饭吃、七八个小时不能离开、持续耗尽肾上腺,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工作是这幺变态的呢?有,就是外科医师。不能翻看健保点数本,看了会觉得自己一切的辛苦都好低廉。
博君一笑,也希望更多人了解,这些被剥夺了尊严跟对等报酬的白袍,其实是多幺空虚的空壳子罢了。